孟祥才 | 何兹全先生印象记
作者 | 孟祥才,1940年2月生,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原载 |《历史学家茶座》2011年第3期
何先生生于1911年9月7日,2011年2月15日去世,依照中国传统的年龄计算方法,他辞世时已经是101岁的高龄了。先生1931年入北京大学史学系读书,1935年毕业后,曾做过刊物编辑,短暂赴日留学,后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抗战胜利后,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研究院深造。1950年6月毅然回到刚刚解放的新中国,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工作,直至去世。在同辈学者中,他是成就卓著者之一。2006 年中华书局出版的6卷本240多万字的《何兹全文集》,展示了他毕生在史学领域辛勤耕耘的实绩。
在这篇小文中,我不打算对何先生的学术成就进行评论,只想将我同他接触的片断追忆出来,以便读者从这些片断中看到先生的侧影和音容笑貌。
何先生的大名,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就知道了,还读过他当时已经出版的《秦汉史略》一书。但与先生见面、亲聆教诲已经是80年代了。1982年秋天,中国秦汉史学会在四川成都召开学术研讨会,先生偕夫人与会。我陪同山东大学的韩连琪先生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因为何先生与我同为山东老乡,再加上我读研究生时的导师侯外庐先生曾任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第一任系主任,是何先生当时的领导和同事,由于这两层关系,会议期间,我去拜访先生时,双方都感到十分亲切。我请教了一些史学问题,他都毫无保留地给予指教。会后组织游览都江堰、青城山和峨嵋山。因为与会人员中有七八位70岁以上的老先生,会议组织者就专门将他们编为一个老年队,共乘一辆小面包车,让他们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适度游览,不要太劳累,不要到危险的地方去。为了照顾这些老先生,我被“荣任”老年队的队长,负责他们旅途的安全、联络等事务。这样,我就同何兹全、陈连庆、韩连琪等先生一起度过了两天的愉快旅程。在我印象中,在这些先生里,何先生与他的夫人身体最好。尽管年事已高,但他们身板挺直,步履矫健,根本不像70多岁的老人。每到一个景点,他们总是玩得尽兴,并按规定时间提前回到集合地点,准时乘车。一天下来,他们也不露疲惫之态,仍然是谈笑风生。有的老先生,身体就比他们差多了。韩连琪先生游峨嵋山的时候,就显得很吃力。他比何先生少游了一个景点,还落在最后,在赶往停车点的路上,他走几十米就要停下休息一会儿。我担心这样下去不能按时回到停车点,就架着他尽量快点赶路,回到停车点时已经比规定时间晚了近10分钟,而我们两人都已大汗淋漓。这时,何先生与他的夫人早已赶回车上,还同韩先生开玩笑说:“如果是抗战时期打游击,您非让鬼子抓住不可!”当晚住在蒋介石抗战时期办军官训练团的峨嵋山宾馆,何先生同夫人一起到饭厅,与年轻人有说有笑地共进晚餐。可韩先生已经疲惫不堪,连饭厅也去不了,让我随便给他带回一点吃的东西,吃完就睡觉了。
1973年,何兹全先生祖孙三代在北京合影
2001年暑期,山东大学《文史哲》编辑部在北京西郊北京大学附近的一个宾馆举行创刊50周年纪念会,这是山东大学一百周年校庆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次会议开得隆重热烈,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姜春云也出席了。何先生与季羡林、张岱年等学术界的泰斗式人物都应邀与会,并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我看到,在这三位先生中,以何先生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最好,他依然是身板挺直,神采奕奕,全然不像一位90岁高龄的老人。他的发言,条理清晰,要言不烦,对《文史哲》半个世纪以来在推进学术发展和培养学术新人方面作出的贡献给予很高的评价。季羡林先生与何先生同庚,但看起来比他老得多。而比季、何两先生年轻,还不到90岁的张岱年先生,则已是老态龙钟,腰身也挺不直,走路需人搀扶了。当时我就对与会的一位朋友讲,我估计这三位老人最长寿的应该是何先生,其次是季先生,张先生可能比不过两位比他年长的先生。后来果不其然,他们仙逝的顺序是张、季、何。
2006年秋,我被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遴选为该院的“985教授”,聘期2 年。我应邀到师大办理有关手续时,正碰上学校为《何兹全文集》的出版举行隆重的新闻发布会。何先生同夫人一起出席。何先生的侄女、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何鲁丽也出席会议,她的父亲何思源与何先生是叔伯兄弟,所以她喊何先生和夫人为七叔、七婶(这是何家同一个祖父的孙辈大排行)。她在讲话中深情地回忆了她的七叔、七婶对自己的关怀和教育。讲话中间,她向七叔鞠躬致敬,与七婶热情拥抱,浓浓的亲情让在场的人为之动容。参加会议的师大领导和来自北京与全国各地的史学界名流学者相继发言,赞扬何先生对教育事业和历史研究的卓越贡献,特别表彰他一生坚定不移跟党走、笃信马列主义不动摇的政治立场和热爱祖国、忠诚教育事业的赤子情怀与人格魅力。最后,何先生讲话,他简要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谈到自己的学术成就时,他说:“我已经90多岁了,一生的著作编成六卷文集,也就是这么一点点,同一些出版了十多卷文集的学者比,真是惭愧!”停了一下,他又说:“哎呀,同另外一些同辈学者比,我的东西也不算少了,他们有的人还不如我多哪!”对他的天真和童心,与会者报之一阵由衷的笑声。我有幸参加了这次盛会,散会时,我趋前向老先生致意,祝贺他文集的出版。他还认识我,因为他被许多人簇拥着,我们只简单交谈了几句,这是我同老先生最后一次谋面。我发现,与五年前相比,他显得苍老了许多,反应明显迟钝,步履也有点蹒跚了。不久,听到他唯一的爱子去世的消息,我真为他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再后,又听到他相濡以沫的夫人先他而去,这两次打击对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怎么承受得了!2011年2月15日,先生走完了他的百年人生路,驾鹤西去。